源博雅領養小天狗,這樣的消息迅速在晴明的庭院流傳開來。
源博雅也不怕崇天受到驚嚇,時常帶崇天到庭院散步,那些女性式神們一個個都母性充沛,隔三岔五地奉上海量點心餵食崇天,幾日下來,崇天的身材圓滾許多、步伐也不再顛簸,還交到不少妖怪朋友,令博雅很是欣慰。
大天狗依舊在庭院東側徘徊,卻沒有加入餵食崇天的行列,僅是沉默盯著崇天受寵的模樣,暗暗斥責固執而為的貴族武士。
源博雅遲早會後悔,不該抱崇天回家。如果天狗的幼子無法在同族的部落成長茁壯,將來要如何生存、如何獨立?
可惜,他的勸告鑽不進源博雅的耳朵。
黑夜造訪。大天狗蜷縮在被窩,將身體包裹在溫暖的羽翅中,思緒漫無邊際漂流,總離不開源博雅的左右。
他在意門外是否有踏足前來的腳步聲,卻把雙耳藏進被裡,不願聽見遠方的歡笑,只因多餘的聲響會使被人遺忘的角落更加孤寂。
在初冬期待落雪,猶如等待救贖。源博雅沒來探望他,連個口信也未捎來,就只有他們的約定,埋藏在深縹的夜幕下。接著大天狗領悟到一個事實:若他不主動出現在源博雅面前,這個粗線條的笨蛋在忙碌之餘根本不會記得要抽空過來。
博雅大約是想著,等忙完就去找大天狗,結果崇天一吵,又把來探望的事擱置腦後了。
他得主動靠近博雅,在博雅心裡多佔一份位置,把其他不相干的人都擠出去--最好把那個小天狗也擠出去--博雅才不會忘記他有多好。
大天狗踢開被褥,起身換上狩衣,走出漆黑無聲的長廊。冷風輕柔地拂過臉龐,洗淨他滿臉疲態。
接著,他展開雙翼,飛越庭院中央的櫻花樹,不費吹灰之力便來到源博雅與崇天的居所。
門半掩著。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大天狗降落在長廊旁,躊躇了一會兒,輕巧地溜進和室,崇天抓著被單睡得正香,源博雅則半跪一旁,在火光搖曳下整理著需要清洗的衣物。
大天狗悄然無息的走向源博雅。
他知道博雅注意到他來了,縱使他的腳步輕盈如貓掌。他小心推開源博雅的馬尾,動作輕柔的趴在那寬大結實的背上。
「博雅冷嗎?」
大天狗控制著說話的音量,搓熱雙手敷在博雅臉上,然而博雅的體溫比他高出太多,反倒像是他在取暖。
「冷死了……你沒烤完火再出門?」
源博雅抖了兩下,撥開大天狗的手,皺眉問道。
「你又不在。」大天狗好整以暇的回答。「我不畏寒。」
源博雅瞅瞅似乎有話要說的大妖怪,丟下尚未整理的衣物,揹起硬是賴在背上的大天狗走了一小段路,最後在拉門外側鬆手。
大天狗立刻帶上門,倚在門前看著滿臉困惑的源博雅。
對於博雅,大天狗總是十分坦率的表露出內心慾望,只因博雅心思單純,若不直接表達自己的感受,對方根本不會理解。
大天狗甚少說謊,只是,要他承認想念博雅,仍然有著無法跨越的障礙,好像坦誠心情就認輸似的,他移開目光,順口道出捏造的藉口。
「你託我整理的曲譜,我重新謄寫了,只剩一些不確定的段落尚未修正,你找個時間來我那兒看看?」大天狗不動聲色的邀請著。「或者你待會有空?」
「我還以為怎麼了,大老遠跑來說這件事。」源博雅不疑有他,認真考慮了行程。「我過兩天找你拿。今晚……也行,反正崇天睡了。」
「我等你。」
大天狗壓抑著心中喜悅,故作無事回應道。源博雅丟來一個「放心」的眼神,繞了一圈走進身後那扇門,繼續整理衣物去了,大天狗呆站了好一會兒,轉身飛回自己的住所。
他久違地點燃圍爐的火源。火光照亮陰暗的室內,四周頓時溫暖許多,稍微像人居住的地方了。準備妥當以後,大天狗換上浴衣,端坐在圍爐前烤火,待身體暖和起來,重新舖好被子,鑽進被窩暖被。
「大天狗?」
源博雅進門時,大天狗假裝睡了。博雅在門口輕聲喊了一陣子,見大天狗沒有回應,逕自脫下鹿皮靴,盤腿坐在光源充足的地方,展開一旁整理整齊的曲譜閱讀。
大天狗維持著側躺的姿勢,眼睛偷偷打開一道縫隙。
源博雅的背影就在前方,伸手就能觸碰到的距離,近在眼前,卻又遙遠。大天狗伸出右手,好不容易勾到博雅身上的衣物,另一隻手緊接著環繞住武士長年鍛鍊下來柔韌而輕的腰桿,二指探進錦衣華服,隔著貼身衣物撫摸結實的腹肌。
「……想要我陪你就說啊!」
正專心讀著曲譜的源博雅驚得一抖,沒好氣的回頭瞪了大天狗一眼。
「你會陪我嗎?總是忙得昏天黑地,只惦記著那個孩子。」
斜倚在源博雅背上,大天狗略帶醋意問道。
「……我是打算忙完了再回頭找你的。」
「是嗎?我看你早忘了我還住在這裡。」
大天狗的身體已經被火烤暖了,一時玩心大起,用力扯了下手裡捏著的名貴絲綢,拽著源博雅滿屋子跑。
「或是你巴不得我趕緊回黑夜山?」
「我沒忘。」源博雅一身華服被扯的七零八落,哪裡還有正經貴族的模樣。「我們約好一起賞雪的!」
「白花花的一片,哪裡好看?你有興致,明年再欣賞也不遲。」
「你真這麼想?」源博雅眼珠一轉,幾乎要相信這番氣話。
大天狗無從答覆,索性扒開源博雅身上裹得嚴嚴實實的衣褲,僅留下一件黑色貼身裏衣,攫住那雙生著厚繭的手,與之雙雙滾進烤暖的被裡。
然後,將臉埋進那寬大厚實的胸中,用力深吸一口氣。不久前因為孤獨而顯得頹喪的情緒,被熟悉的體味安撫著。
「大天狗,」耳邊傳來源博雅恍然大悟的輕笑。「你想我了?」
大天狗感到臉頰瞬間燒起,哪可能坦承自己確實思念著眼前的人,只伸手使勁捏紅源博雅背部一小塊肉,緘默不語。
源博雅毫不在意背後的疼痛,大手撫平那頭淺色短髮,彷彿在道歉,這些日子冷落了重要的人。
可大天狗不願意接受道歉,雙眉一橫,俯身堵住源博雅的嘴唇,卻始終嘴壓著嘴,遲遲未有第二步。
他們維持著接吻的姿勢,互望良久,興許是怕博雅悶著,大天狗率先躺回被窩,解放了彼此摩擦到通紅的唇瓣。
源博雅倒是納悶了。
「你想要就做啊……我什麼時候拒絕過你……」
大天狗聽了心想,你明裡暗著拒絕我的次數不勝枚舉,自從崇天闖進我們的生活,別說同床共枕,連擁抱都少了,說話做事都得考慮到孩子,縱使身體有慾望,心情上也無法沉浸其中。
「博雅……」他輕聲嘆息,親吻源博雅的下顎。「多聊幾句再睡……我們很久沒有聊天了。」
「好,你想聊什麼,我陪你。」
對大天狗而言,人類的話題大同小異,他不過是喜歡聽博雅說話、喜歡那雙眸子專注地望著他罷了,無論博雅所言何事,都能讓他樂上一整天。
大天狗安靜了一會兒,尋找有意思的話題。
「晴明……」一抹黑影閃過腦海,他遲疑道。「最近收了新式神?」
「收了誰?」
「一個眼上有疤的長髮武士,身旁跟著拿劍的鬼手。最近常在庭院附近看見他,似乎是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的舊識。」
「這樣貌……你是指鬼切?他不是晴明的式神啊。」
「你認識他?」
源博雅虛應一聲,並未贊同,卻也沒有否認。大天狗稍待片刻,見博雅並未延續話題,思忖此事八成與源家有關,便不再追問。
「那……不如說說,你又幫晴明做什麼委派去了。」
「哼,說到委派我就生氣。」
提起不愉快的回憶,源博雅冷哼一聲。
「村裡那個老太婆真的有夠狡詐,說東西找回來以後要請我們大吃一頓,完美達成以後又賴帳!」
源博雅重重捶了一下舖在榻榻米上的被褥,臉上仍掛著受騙的不甘。
大天狗一邊聽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翅膀蓋在源博雅身上,把博雅整個人包得緊緊的。
「你不也經常賴帳?」
「啊?我什麼時候賴帳了?」
大天狗垂首輕舔源博雅攤開的手心。
「……我還待在黑晴明大人那裡時,你來找我,想和我親熱,結果每次都先喝醉了,又推說頭痛動不了,總叫我忍耐。」
源博雅呆愣著回想半天,好像確實有這回事,如今舊事重提,想賴都賴不掉,只好摸摸鼻子認栽。
「你悶不吭聲一句埋怨也沒有,我以為……」說著,源博雅竟面紅耳赤起來。「不然你……忍了幾次,現在來啊!」
大天狗又舔了下源博雅的手心,沒回答這個問題。
「那麼久的事就別提了。這個話題不好,我們再聊些別的?」
其實,大天狗何嘗不想與眼前的人互擁,只是快樂的時光太短,纏綿過後,枕邊人一睡,就沒人陪他說話了,屆時他又會覺得漫漫長夜,孤單難耐。
「好……來說前些日子……晴明和我上山除妖那件事。」
「晴明怎麼老讓你陪他做這些苦差事?」
大天狗嘴上埋怨著,卻不討厭替晴明分勞解憂。他們同居於此,想來晴明也幫了不少忙,且晴明又是黑晴明大人的另外一半,在非敵對關係下,大天狗無端產生了協助晴明就是幫助黑晴明大人的錯覺。
「罷了,你就說說哪裡有趣。」
頭倚在源博雅肩上,大天狗闔上雙眼。
他所熟悉的嗓音開始在耳畔述說陰陽師的冒險故事,言詞時而歡欣、時而憤慨,偶爾還夾雜著貴族武士的狂妄與驕矜自恃。
在故事進展到一行人誤打誤撞找出作亂的惡鬼時,他的意識終於遠去。
睡夢中,似乎又回到崇山山腳,自己仍是力量孱弱的少羽大天狗,他想起了他的目標,拍動翅膀,身體輕飄飄地浮起,只是逆風而行,無法飛得更高。
縱使奮力振翅,也敵不過狂風暴雨的侵蝕,每當他飛得更高,落地便摔得更痛。
無數次失敗澆熄了他的鬥志。在他即將放棄之時.一道光芒佔據了他的視野。
那是一團紅色火焰。
他靠近火焰,溫度並不灼人,反倒十分溫暖,火焰中央有一道模糊的人影,鼓勵他前行。
瞬間,他墜落於地,但這次他很快就捲土重來,展開雙翼,沖天高飛。
狂風和暴雨亦無法阻止他的決心。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向火焰,然後擁抱著火焰,向下墜落。
「博雅……博雅?」
大天狗一身冷汗,回憶起夢的內容,手往身旁摸去,遍尋不著溫暖的來源。
燈熄了,被裡冰冰涼涼的,博雅早沒了影兒,是看他睡著,就立刻趕回去照顧崇天了吧。
大天狗稍作冷靜,揉揉疲憊的雙眼,合攏因長時間展開而痠麻的右翼,內心湧入有別於孤寂的陌生感受。
他忍耐著那股難受的情緒,嘗試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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