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狗在晴明的庭院降落。

  抱走崇天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小妖怪畏懼他的力量,尚有可能在源博雅盤問時選擇緘默,人類可不一定樂意配合他的計畫。大天狗左思右想,住在神社旁邊的八百比丘尼當屬最麻煩的人物,沒有付出足夠的代價,這個女人肯定不會閉嘴。

  當然,八百比丘尼不知情是最好。

  大天狗打定主意,前往神社拜訪久居此處的八百比丘尼。

  不知是命定還是走運,待大天狗來到神社,才知道八百比丘尼出遠門了。留守門前的孔雀告訴他,八百比丘尼三天前回鳳凰林暫居,至少要半個月才會回來。

  換句話說,八百比丘尼並不是這個計畫最大的阻礙者。等八百比丘尼回來,崇天早進了其他妖怪的肚子,占卜也得不到結果。

  大天狗朝守門的孔雀芫爾,無法遮掩自己的好心情。

  他的願望就要實現了。沒有崇天,源博雅不需要照顧孩子,也不會因為孩子和他吵鬧;在漫漫無邊的長夜裡,不再忙碌的源博雅會提著一罈新釀的酒過來,任憑月光清涼灑落一地,倚著長廊樑柱獨酌,然後……大天狗想像著,在旁一同賞月的自己,眉眼印上了源博雅的眉眼,他們口中溫熱的清酒,將夜晚浸潤成無數個芬芳的春夢。

  --只差最後一步。

  只要在源博雅回來前離開,他的計謀就完美無瑕。

  就算源博雅懷疑到他頭上又如何?晴明可以作證,他確實是「送完口信就回黑夜山了」,無人目睹他帶走崇天,沒有證據、沒有屍體,源博雅不得不相信他是清白的。

  大天狗已經許久沒有唱歌,這一刻,他想高聲歌唱,慶祝自己的勝利。

  飛離神社,大天狗甫回到庭院,就看見源博雅手提著大包小包,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小白吵嘴。

  神樂默默地將剛才買的點心分給雙手高舉的小紙人,讓小紙人分批抬走,回頭抱起邊叼著煎餅邊和源博雅吵鬧的小白,被小紙人圍繞著進了主屋。

  慌忙之中,大天狗藏身於白雪覆蓋的櫻花樹後,源博雅一抬頭,就看見那對形同招牌的黑翼,得意地哼了聲,大步走近。

  「這種偽裝,未免太小瞧我了。」源博雅暫時把拿在手上的包裝放在樹旁,徒手揪出大天狗。「你怎麼不說今天要回來?早知道我就多買一份煎餅。」

  大天狗心中暗叫不妙。依照計畫,他必須立刻回黑夜山,才好與崇天失蹤一事撇清關係,怎料被源博雅發現他在此逗留,一時之間找不到藉口脫身,只好順著話題回覆。

  「我素來對人類的吃食敬而遠之,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大天狗故作冷淡。「再說,人類的食物又不好吃。」

  「這些零嘴,崇天可喜歡了,你沒吃過,哪知道好不好吃。」

  「那你哄他吃便是了。」

  大天狗按捺著內心波濤洶湧的醋意,話說完立刻調頭離去。

  「喂、等等,大天狗!」

  源博雅奮力往前一抓,及時抓住大天狗的袖擺,大天狗猛力一扯,竟無法掙脫。

  「怎麼?還有話想說?」

  源博雅的臉漲紅了。在怒氣滿盈的大天狗面前,桀驁不馴的貴族武士彷彿做錯事的孩子,垂下頭,小聲嚅囁道。

  「……我誤會你了。你沒有欺負崇天,還救了他一命。那天,我沒注意到你受傷了,還對你大呼小叫,我……」

  「哼。」

  大天狗撇頭,不想理會源博雅道歉,卻也有些心軟了。畢竟,他們本是相知相惜的情侶,源博雅雖重視崇天,卻也念著他的陪伴,只是諸事繁忙,無法顧及他的心情。

  「晴明教你說的?」

  「晴明哪管這些事啊,是我自己想說的。」源博雅噘嘴,見大天狗不再氣惱,也跟著舒心許多。「你不知道,那天你走了以後,崇天一直纏著我說你如何救了他,那孩子可喜歡你了。」

  「哦?」

  「崇天一出生就被扔在河邊,從來沒有見過其他天狗,覺得你特別霸氣、特別好看,自從你救了他,他就經常問什麼時候自己也能長出一雙大翅膀。」

  可惜,一個被雙親拋棄的孩子,注定無緣翱翔天際,崇天的期許,終究是不會實現的夢想。大天狗冷哼一聲,沒把源博雅的轉述當成一回事。

  他的冷淡沒能澆熄源博雅的熱心。

  「……大天狗,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能代替崇天的雙親就好了。」

  「為什麼?」

  源博雅與大天狗十指緊扣,生怕惹怒才剛安撫下來的醋罈子,小心翼翼地解釋起自己帶回崇天的原因。

  「我第一次看見崇天,就想起我們初次見面,你還是個羽翼未豐的小天狗,要不是我急忙射出一箭擊倒攻擊你的妖怪,你早就受傷了。」源博雅回憶。「所以我無法袖手旁觀……無論是以前的你還是崇天,都需要別人保護……我保護你們,和保護神樂的心情是一樣的。」

  「人類這麼傻嗎?」大天狗說。卻不是問源博雅,而是喃喃自語。

  「什麼傻!是同情心!崇天聽話又乖巧,是人都會喜歡的!我反而不懂你們天狗,為什麼要拋棄孩子。」

  大天狗思忖,那怕崇天是人類,從小養尊處優的源博雅也不會懂,為了爭奪資源而自相殘殺的道理。

  「你去過天狗族群了,那些天狗沒告訴你,他們丟棄孩子的原因?」

  「別提了,那些天狗根本不歡迎我,我才開口問一句有沒有誰的孩子遺失了,就被一陣大風推到山崖邊,幸虧鬼切拉著我,我才沒有摔下去。」

  大天狗默不作聲聽著,天狗一族的反應與他所想雷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源博雅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如果這是天狗的習性,我不怪他們。那你呢?大天狗,你救過崇天,或多或少是在意他的,不像其他妖怪,冷血無情,只想著吃掉他。」

  「憑藉這點,你認為我會因此收養崇天?」

  大天狗擠出一個嘲諷的笑,想現在就告訴源博雅,崇天早被他扔下山坡了,這會兒怕是被別的妖怪吞了,不可能回來的。

  「你收養他,不好嗎?崇天知道了,一定非常高興。」

  說著,源博雅把裹著包裝的煎餅收進懷中,拉著大天狗的手,朝自己與崇天的居所大步走去。

  「崇天、崇天,你看,大天狗回來了!」

  偌大的屋簷下,無人回應源博雅的呼喚,只有雪安靜地飄落,堆成一座座純白的小山丘。

  源博雅等了一會兒,心想也許崇天玩累了,正在房裡睡著,便放開大天狗的手,進房尋找。

  「崇天!崇天?」

  房裡哪有崇天的影子,源博雅四處翻找,遍尋不著,滿臉懊惱回到大天狗身邊。

  「崇天去哪裡了?他只是個孩子,又不會飛,不至於跑太遠啊……」

  「是不是從後門溜出去了?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管不住腳,外面的世界五顏六色,大概早就想出門逛逛了。」大天狗似笑非笑的望著陷入困境的源博雅,說。

  「不可能。我每次出門前都叮嚀崇天,叫他不要亂跑,且庭院裡有許多妖怪陪他玩,除非熟人……」

  源博雅突然頓悟了什麼,紅眸審視一般地凝視著大天狗,又覺得不能重蹈覆轍,在沒有證據下隨便冤枉人,急躁地來回踱步幾圈,回頭奔往主屋。

  「喂,晴明!晴明!你有沒有看見崇天?」

  大天狗嘴角微揚,展開雙翼跟在源博雅身後飛去,卻沒跟隨進屋詢問晴明。

  大天狗並未放棄計畫。眼下正是關鍵時刻,他心知自己已無法與崇天失蹤一事撇清關係,因此更不能過於關心,免得被旁人發現破綻。

  只要能拖住源博雅的腳步,這個計畫的成功率就會提高。

  不久,源博雅出了主屋,興許是未從晴明那裡問出崇天的行蹤,並沒有回頭找大天狗,踢開臺階上的積雪便往前門奔去。

  「……博雅,你要去哪裡?」

  大天狗以為,源博雅和晴明討論完細節以後,會回來盤問是不是他帶走崇天,屆時他再否認、說服博雅等崇天自行回來,計畫可謂成功,可現實是--源博雅沒有回頭找他。情急之下,大天狗朝漸去漸遠的背影喊道。

  「我出門找崇天,找到了就回來!」

  大天狗腦中一片空白。他以為源博雅不會立刻動身尋找崇天,才隨意將崇天扔在陡坡任憑生死,如果源博雅察覺那裡的妖氣異常濃厚,保不定會發現他的計畫,丟棄崇天的陡坡雖遠,也並非遙不可及,源博雅只須招喚出黑豹,不費一個時辰便可到達。

  「大天狗?」

  源博雅這麼一鬧,晴明也不得不出面處理了,像是納悶大天狗為何還沒回黑夜山覆命,晴明順手帶上拉門,慢慢踱步至還在發呆的大天狗面前。

  「博雅跟你說了嗎?」晴明問。「崇天失蹤的事。」

  「嗯。」

  沉思片刻,晴明直白問道。

  「……是你嗎?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喜歡崇天。崇天一走,你就可以搬回這裡。」

  大天狗猛然抬頭,迎接晴明眼中的質疑。

  「你認為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他倨傲地表示。「反正,你們人類,不是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推論嗎?」

  「的確,眼見為憑才是事實。如果你沒有帶走崇天,就當作是一場誤會,我向你道歉。」晴明微微一笑,繼續說道。「那麼,你要幫忙搜尋崇天的行蹤嗎?」

  「我為什麼要幫忙?」

  大天狗一愣,旋即恨恨答覆。

  慘遭拒絕的晴明並未露出任何不高興的神色。

  「說的也是。你還沒完成黑晴明指派的任務吧?強求你幫忙,黑晴明恐怕會不高興。況且,說不定崇天只是迷路,待會就回家了。」

  晴明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大天狗心底隱約浮現不祥的預感。

  「大天狗,你若擔心博雅,不如隨他同行。」

  臨走前,晴明給了建議。

  大天狗不僅擔心源博雅,更擔心東窗事發。晴明就罷了,源博雅會不會原諒他,還是個未知數。

  大天狗思索,假如源博雅不原諒他,那又如何?他依舊待在黑晴明大人底下做事,毋須煩惱源博雅今日又上哪兒野、在哪兒醉了,沒有那雙手環抱的日子,倒也愜意。

  可大天狗覺得,縱使博雅真的火了,對他不理不睬,他還是會默默地在旁守候。

  等待源博雅再次朝他展露笑顏的那一天。

 

  ◇

 

  大天狗佇立雪中等待,一回神,肩上已經累積一層厚厚的雪,源博雅仍遲遲未歸。

  在大天狗萌生回黑夜山的念頭時,門外終於有了動靜。晴明偕同滿身傷痕的源博雅,抱著仍在抽泣的崇天回來了。

  大天狗趕緊拍動翅膀迎上前去。源博雅眼眸間已有疲憊之色,鬢髮凌亂,一絲絲鮮血染紅他身上華貴的衣物,大天狗緊皺眉頭掃過那些皮開肉綻的血痕,很是心疼。

  「……博雅,你受傷了。」

  崇天正哭著,聽見大天狗的聲音,更止不住哭泣,小身體縮在源博雅懷裡瑟瑟發抖。

  源博雅自然沒有忽略崇天的反應,睜大眼睛瞪著前來慰問的大天狗,一開口就是尖銳的質問。

  「大天狗,我想聽實話。是不是你把小崇天扔在陡坡那裡?」

  大天狗不願說謊,卻碍著臉面,沒打算吐實,湛藍的雙眼無所畏懼的與源博雅對視。

  「……等我安頓好崇天再回頭找你。」源博雅等了半晌,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遂走向東面的和室,邊安撫崇天邊問:「晴明,你能使用治療術治療崇天的傷勢嗎?」

  「嗯。小傷而已,並不費時。」

  向晴明確認崇天的傷勢不算嚴重,源博雅才放下心,安撫似地拍拍崇天的背,把崇天抱進房裡。

  雪女帶來黑晴明的口令,要大天狗盡快回黑夜山覆命,但大天狗不想。

  大天狗把晴明的回信交予雪女,自己回到居所,燒熱清水注入平時盛水洗臉的木桶,再從囊中取出去年夏季摘採的藥草,搗碎製成簡單的敷劑。所有工作準備完畢以後,大天狗端坐在榻榻米上,等源博雅過來找他。

  不知等了多久,源博雅滿臉陰霾的出現在門口,一語不發的在大天狗面前坐下,主動捲起血跡斑斑的袖子。

  「大天狗,別的事我不問,」源博雅的語氣因疼痛頓了一秒。「你是不是在吃醋,因為吃醋才做這些壞事?」

  這口醋還是源博雅親手灌進他口中的。大天狗沒正面回應,只冷哼一聲:「是神樂還是晴明告訴你的?」

  清水洗淨斑斑血跡,大天狗敷上草藥前仔細檢視了幾遍,幸虧傷口都很淺,不會影響日常生活,過兩日就能痊癒。

  「晴明要我向你道歉。」源博雅心不甘情不願的低下頭。「……可我以為,你和其他天狗不同。」

  --我以為,只要崇天釋出善意,你會慢慢喜歡上崇天。

  這番話讓大天狗有點吃驚。大天狗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對博雅說:「我只喜歡你,不會再喜歡別人。」

  「我說的喜歡是指……」源博雅臉上泛起不明顯的紅暈,他猛力搖頭,甩開臉頰的熱度。「算了。大天狗,你有沒有考慮過我之前的提議?」

  「什麼提議?」

  「收養崇天啊。」

  源博雅捲起另一邊袖子,亮出手臂上的傷,也不怕激怒大天狗,直率地明言道。

  大天狗用力戳了下傷口,聽源博雅痛得哇哇亂叫。他的計畫終歸是失敗了,也不可能說服源博雅丟掉崇天,與其讓崇天成為源博雅終生的累贅,不如由他教導,天狗酷愛自由,總有一天,崇天成熟了,便會飛離晴明的庭院。

  「我同意收養崇天。」大天狗的聲音依然冰冷。「但,假如崇天犯了錯,我不保證會對他和顏悅色。」

  他拿來一件乾淨的衣服,扔到源博雅面前。

  「藥敷好了……疼嗎?」

  「不疼。一點小傷。」

  大天狗用雙手正面環繞住源博雅的肩頸,湊上前舔濕乾燥的唇瓣,一吻過後,拉著換上乾淨衣物的源博雅來到庭院散步。

  雪依舊下著。持續下著。雪花翩翩落在他們身旁,似乎沒有消停的一天。

  明年冬季,崇天長大以後,也許就不會再纏著博雅了。大天狗想,三百多個日子,一點都不久,人類的一年對他來說,就好比曇花在一個晚上盛開與凋零。

  「大天狗,和我合奏一曲如何?」

  「我正有此意。」

  可他希望時間在這一刻靜止。在源博雅眼中只有他的這一刻。或許,他們之間,能夠再容納一個乖巧又活潑的小天狗。

  僅僅如此,便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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