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狗替黑晴明帶口信過來那天,源博雅碰巧不在。言談間,晴明刻意提及,博雅最近時常出門買和菓子,恰巧神樂也要外出,就順便帶小白和神樂出門玩,還笑著說,少了一人一狐在旁拌嘴,冬季的庭院著實冷清許多。

  「源賴光有再來找碴嗎?」

  這些時日,源博雅為誰奔波、為誰辛勞,大天狗不願知悉。他冷眼望著晴明臉上僵硬的微笑,直搗核心問道。

  晴明收起笑容,換上苦笑。

  「沒有。託博雅的福,源賴光和鬼切的問題算是完美解決了。」

  晴明將鬼切和源賴光是如何生分、源博雅又是如何說服鬼切跟源賴光回去的故事給大天狗詳細講了一遍,有博雅疏通關係,源賴光並無特別刁難他們,僅出口嘲諷兩句,便帶著鬼切離開。

  「雖然不清楚源賴光怎麼想,不過,他暫時找不到藉口打擾我了。」

  「哼,對黑晴明大人而言也是好事。」

  黑晴明還特地叮嚀,萬一源賴光又來叨擾晴明,就留在晴明這裡追蹤後續,千萬別讓源賴光發現黑夜山的異狀,只是大天狗細細聽來,此事並無需要留意之處,稍微寒暄幾句,遂向晴明道別。

  替晴明闔上拉門,正欲展翅高飛的大天狗,忽然聽見庭院傳來聲音。

  幼子稚嫩的笑聲,像一縷絲線纏住大天狗離去的腳步。

  大天狗不明白自己遲疑的理由。抬頭一瞧,就看見崇天正待在庭院與一群小妖怪玩耍。

  源博雅帶神樂和小白出門,唯獨留下崇天,想必是幼子不懂得隱藏身後雙翼,無法以人類的形象拋頭露面,只好留在這裡。

  大天狗站得遠遠的,仔細審視崇天的樣貌。數日未見,崇天的體態比先前圓滾許多,臉頰豐潤、眼神清澈,笑容甜甜的,彷彿口中含著香軟纏齒的蜂蜜,尚未發育完全的小翅膀像裝飾一樣軟軟地垂在身後,不時迎風拍動幾下,顯示出主人想飛的慾望。

  雪白的頭髮也留長幾吋,大約是玩樂途中弄丟了髮圈,幾縷髮絲散落,有些狼狽,卻又不失活潑可愛。

  大天狗的視線來到崇天身上。相較於其他同齡孩子樸素的衣著,崇天穿著一件精細剪裁的花葉色狩衣,華貴的絲綢嚴密包裹著小又柔軟的身體。

  大天狗認得那顏色。他自己也有一件同色系的狩衣,正是博雅為他量身做的。

  他盯著鮮明的淺黃在眼前搖擺晃蕩,早就懶得費心思跟源博雅計較一匹布。正想啟程,突然有一抹不容忽視的憤怒鑽進腦袋,就像有人往他嘴裡倒下一斤梅醋似地。

  博雅不在。大天狗心裡冒出一個主意。

  大天狗悄悄飛進庭院,飛到崇天身旁。

  旁邊那些低階妖怪查覺到一股強大的妖力逼近,紛紛倉皇逃命,只有崇天,一看見大天狗便樂不可支。

  「大甜狗!」

  崇天用尚不標準的發音欣喜吶喊,開心地撲進大天狗懷中撒嬌。這次,大天狗沒有避開,任幼子在他懷中興奮蹦跳。

  「大甜狗,傷好了嗎?」

  崇天舉起短短胖胖的手臂,手指掠過數天前他受傷的地方。

  「一點小傷,不算什麼。倒是你,整天待在這裡,過著索然無味的日子,博雅沒帶你出門走走,悶壞了吧?」

  「博雅說外面危險。」

  崇天眨了眨一對晶亮的眸子,眼中流淌著只屬於這個年齡的單純無知。

  大天狗將雙手搭上崇天的肩膀。

  「你一直想和我玩,可是晴明的庭院無聊得很,我們去別的地方玩,好嗎?」大天狗一貫冷漠的臉上多了淡淡的淺笑,壓低音量囑咐道。「別告訴博雅,是我帶你去的。」

  也不等崇天反應過來,大天狗就拎著崇天小巧的身體,飛出晴明的庭院。

  崇天一聽大天狗說要一起玩,簡直樂壞了,也沒有掙扎或哭鬧,順從地被大天狗抱走。

  大天狗拎著崇天,在附近轉了幾圈,尋覓不到合適的地點,心一橫,振翅飛過京都外圍零散的農田,來到一處地形酷似懸崖的陡坡。

  「這個地方,風景不錯。」

  大天狗舉起崇天,好讓崇天欣賞他們腳下的亂石峭壁。人間的山河美景,大天狗早看慣了,崇天平日足不出戶,必然覺得新奇。

  「好玩嗎?」

  大天狗故意問道。說話的語氣,隱隱含著幾分冰冷。

  「好玩!飛!好玩!」

  崇天是第一次體驗雙腳離地、狂風自身旁呼嘯而過的暢快感,縱使拍動的並非自己的翅膀,也難以遮掩內心快意。他被大天狗抱著,懸空在陡坡上方,開心地揮舞四肢,彷彿自己真的會飛。

  --驀地,大天狗鬆手,冷眼旁觀崇天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摔下陡坡。

  鬆手前,大天狗稍作評估,這點高度頂多輕傷,尚不至於斃命。他冷冷地望著崇天軟軟的小身體跌落,沿著陡坡的幅度往下翻滾數圈,直到重重撞上一塊足以承受衝擊的大石頭,才猝然停止下墜。

  在天狗的成長過程裡,自空中墜落是必經之事,不少初試飛行的幼子,羽翼未豐便在崇天高雲的山腳死去,想要優遊自在嬉戲雲間,必先經歷受傷的疼痛,才能掌握飛行的技巧。

  飛翔攸關天狗一族的自尊,也攸關天狗一族的驕傲。源博雅隨意替崇天命名,卻不懂崇天高雲之於天狗的含意,一個注定無法展翅翱翔的幼子,配不上如此意義深遠的名字,撇除內心濃濃的醋意,這才是大天狗不滿的主因。

  「大甜狗?」

  崇天一骨碌爬起,左右張望,巨大的石塊遮擋住視線,眼前灰撲撲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風在亂石間流竄,轟隆隆的低鳴。崇天呆滯了好一陣子,緩緩仰起小臉,望著浮在空中的大天狗,不能理解大天狗在做什麼。

  見大天狗毫無降落之意,崇天遲緩地伸出小手抓住四周雜草,試圖爬上身旁的大石頭,可是那些雜草都長著刺,手指抓了幾下,便不敢碰了。

  接著,崇天模仿大天狗拍動翅膀,嘗試飛行,想要飛上青天、飛回大天狗身邊。可是,沒有接受過教導的孩子,是不可能懂得飛翔的,翅膀酸了,崇天頹然跌坐於亂石間,像只墜落在地的雛鳥,等待旁人伸出援手。

  大天狗看著這一幕,冷酷地開口了。

  「哼,只有這點能耐嗎?」

  事實與大天狗的猜測並無二致。缺乏同族指導,幼子無法學習飛行,無法學習飛行,就意味著沒有生存能力,即便崇天長大、懂事了,也只能依賴旁人,源博雅的善心,無法使其從真正意義上成長茁壯。

  既然如此,苟活又有何用。

  大天狗先前還糾結著,要是崇天死亡,不僅源博雅傷心,他也會因為博雅的反應倍感難受。倘若只是失蹤呢?就當作崇天獨自逃走,博雅再如何神通廣大,追蹤不到氣味足跡,終究是會放棄的。

  於是,大天狗計畫要把崇天扔在這裡,順應崇天當初的命運,是成為其他妖怪的食物,這是弱者衰亡的定律,任何人都不能忤逆這個法則。

  沒錯,任何人都不能忤逆。

  「大甜狗!」

  崇天好不容易爬上石頭,手掌佈滿深淺不一的傷口,原本白淨的小臉也多了好幾道芒草劃過的紅痕,身上滿是雜草爛泥,像從煤炭堆滾出來一樣,灰頭土臉的,單薄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石頭上,使勁力氣吶喊、呼喚,一雙紫眸怔怔瞅著態度始終冷然的大天狗。

  「大甜狗……嗚、嗚嗚……」

  大天狗轉身的那一瞬間,崇天的呼喊聲頓時哽咽。大天狗不是要和他玩嗎?他不懂,大天狗為什麼把他丟在這裡,不懂大天狗為什麼不要他、為什麼厭惡他,他很委屈的,低頭小聲抽泣起來。

  大天狗可沒興趣看孩子哭。他用眼角餘光冷冷瞥了一眼崇天最後的身姿,未有半點猶豫,振翅飛往晴明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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