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楓鋪地,銀杏垂枝,西風徐來,曇花待放。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精心佈置的庭院,在秋日花團錦簇的妝點下,更顯爽心悅目、自在安閑,那恍如流沙逝去的千百個晝夜,依稀可見櫻花妖翩然起舞的身姿,青行燈仍在暗夜逢人便述說她殫心竭慮杜撰的怪談,而慣於萍踪浪跡的貴族武士亦定下居所,天明時分響起的颼颼箭聲,不知射穿了多少人的美夢。

  雖然暫時居住在晴明位於京都外側的宅邸,源博雅依舊未改愛往外跑的習慣,一大清早就拋下俗務,獨自出門散心去了。大天狗閒來無事,取出數日前晴明交與他的殘破畫紙,依序攤平在庭院的石桌上,信手拾起沾染顏料的畫筆,仔細地替黯淡的繪卷殘章,增添幾筆靈動色彩。

  修復繪卷是件極需耐心的工作,也是為了答謝晴明提供容身之所、以及黑晴明的知遇之恩,只是過程單調無趣,短短幾個時辰,好不容易塗滿一小塊底色,大天狗卻想放下畫筆,吹笛排解苦悶的情緒了。

  正感心煩意亂,突然聽見庭院後門傳來咿呀聲響,大天狗雙手忙碌,未能及時抬頭查看來者,順口詢問。

  「是博雅回來了嗎?」

  「嗯,我回家了。大天狗,你過來看看這個。」

  大天狗的動作停頓一秒,循聲望去,源博雅頎長的身影,如暖焰鮮明地竄進視野。

  同樣是太陽高掛的晴朗好天氣,晚秋陽光遠不如盛夏豔辣,可長時間待在室外,博雅散落著幾縷髮絲的臉頰仍被逼出一層薄汗,衣上也沾有行經山路的泥濘,彷彿剛與惡鬼戰過幾輪。

  「博雅,不換衣服會著涼的。」

  大天狗輕巧地展翼,飛向心上人,不經意瞥見源博雅懷中,有一團錦衣華服包裹著的、毛茸茸又軟綿綿的小東西在蠕動。

  「吶,這是大天狗。」

  源博雅輕掐懷中小物,揚起下顎朝大天狗的方向點了點,小東西劇烈抽動幾下,顫顫探頭與大天狗四目相交。

  「大……舔……大甜……狗……」

  小東西晃晃只比成年人巴掌大一丁點的腦袋,模仿源博雅說話的音調,第一次與大天狗打了照面。背上象徵身份的一對短翅,隨稚嫩的童音柔軟搧動,羽毛雖未長齊,以上特徵足以推測出這是天狗一族的後代。

  是個仍在吃奶,尚未獨立的小天狗。

  大天狗忍下心中詫異,不知做何反應,博雅極少從外頭帶回什麼,每次興致一來,總有人不幸遭殃,他有預感,小天狗的出現並不會為他們帶來好運。

  「哪兒捉的?你不怕引來別的天狗?」

  「不是捉的。我在河邊附近看見這個小傢伙,被雙親遺棄,哭得傷心,我就順手抱回來了。」源博雅揉揉小天狗雪白的短髮,一雙劍眉漾開笑意。「大天狗,你們天狗吃什麼長大的?他餓壞了,一直咬我。」

  大天狗這才注意到源博雅鮮血淋漓的右手。估計是忍耐著沒阻止小天狗啃咬,指間滿是怵目驚心的齒痕。

  「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養孩子?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大天狗瞪著霸佔源博雅懷抱的小天狗,冰冷回應。「晴明不會同意。」

  「需要晴明同意,我還叫源博雅嗎?」源博雅翻轉過小天狗的身體,讓小天狗妥妥趴在懷中。「我倒覺得晴明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他一定會想法子安頓這個小不點。」

  「縱使晴明同意,我也不認為你能夠憑一己之力把這個孩子拉拔長大,你不曾體驗天狗的成長過程經歷過多少磨難考驗,你的善行終將毀掉他的一生。」

  「所以我問,你們小時候吃什麼,你不是大天狗嗎?至少吃食方面--」

  「我不會照顧天狗一族的棄子。」

  大天狗瞇起雙眸,冷酷地打斷源博雅的發言。

  「況且,天狗甚少遺棄幼子。這孩子之所以慘遭遺棄,不是身染重病、體格孱弱,就是有其他不正當的理由,你抱他回家前,可曾想過前因後果?」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伸出援手,這個孩子會成為其他妖怪的餌食!大天狗,你忍心看自己的同族幼子淪為其他妖怪的食物嗎?」

  「我目睹過。博雅,這是妖怪的習性,你少插手。」

  源博雅見有理說不通,是真的火了,冷哼一聲,沒把大天狗的忠告放在心上。

  大天狗眼底早就沒有方才的柔情,他重視博雅的感受,著迷貴族武士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孤傲爽直,唯不喜固執不聽勸這一面。

  只是,杵在原地為這件事僵持不下也沒有用。大天狗緩下情緒,為單純耿直的情人兼好友指點迷津。

  「--無論如何,這裡是晴明的住所,晴明應當知曉此事,且有權決定這個孩子的去留。」

  「哼。晴明同意的話,這孩子就能留下吧?」

  彷彿受到引導,源博雅蹙眉思慮了好一會兒,抱緊懷中小天狗,重重撞開擋路的大天狗,直奔主屋。

  「……博雅?」

  對源博雅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詫異,大天狗的眉頭又深鎖幾分,急忙拍動翅膀,尾隨貴族武士的腳步來到主屋門前。

  晴明一如往常專注地在紙上塗來寫去,倒是趴在門口小睡的小白先跳了起來,目光在大天狗和小天狗之間來回巡梭,難以相信雙眼所見之奇妙景象。

  「博雅大人!那是……大天狗大人?咦……」

  「閃邊去,小狗,別擋路!」源博雅用鞋尖頂開滿臉困惑的小白,毫無顧忌的闖進主屋,雙手將小天狗托到晴明面前,開門見山道。「晴明,你這裡還有空屋吧?借我收養這個小傢伙!」

  作為一同經歷風雨的夥伴,安倍晴明相當熟悉源博雅的性情,可晴明並不了解源博雅與天狗一族有何淵源,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眼前的小天狗是從哪裡蹦出來的,只得停下揮毫的手,釐清問題根源。

  幼小的小天狗抖抖雙翼,一臉無辜的望著手持摺扇、來到自己面前的陰陽師,大約是累了、又有些餓了,軟軟地靠在源博雅手中,不成語句的叫了幾聲。

  晴明低頭細看小天狗,翅膀和毛髮顏色不像是從大天狗的宗系出來的,也沒有源博雅的影子,然而違逆常理的事實在太多,他謹慎地問上一句。

  「這孩子是……博雅,莫非你和大天狗……」

  「是博雅從外面撿來的,來路不明的孩子。」

  晚一步進屋的大天狗刻意站在偏遠的角落,趕在晴明誤會前撇清關係。

  「天狗一般都住在深山裡,且多為群體行動,怎會落下孤子,還讓博雅帶回來?」

  大天狗正欲回話,又想自己並非當事者,朝忙著安撫小天狗的源博雅使使眼色,源博雅輕哼一聲,旋即解釋。

  「我在河邊撿到這個孩子,他被雙親遺棄,哭哭啼啼的,附近有許多妖怪,巴望著日落進食,我於心不忍,就把這小傢伙抱回家了。」

  興許博雅是想起了幼時的神樂,才把小天狗抱回來,總是一條生命,也是一項善行。晴明微微一笑:「相識許久,博雅依然是我最初認識的博雅。」

  「有什麼好笑。」源博雅輪流瞪視面容冷漠的大天狗與嘴邊噙著微笑的晴明,怒氣自口中宣洩而出。「晴明,我已經決定收養這個孩子,你若不想惹上麻煩,我就搬回京都,大天狗也回黑晴明那裡去,過去吃的用的,我再差人歸還,絕不虧欠你一分一毫。」

  怎麼聽起來像是要和大天狗決裂一般?晴明悄悄瞥了一眼毫無反應的大天狗,暫時按下心中詫異,尚未理出個所以然來,身旁小白先道出了疑問。

  「博雅大人真的要回本家嗎?源家家主是出了名的憎恨妖怪,萬一他發現……嗚哇!」

  「多嘴!」

  小白完美躲開源博雅揮來的拳頭,一溜煙鑽到晴明身後。晴明沉思片刻,開口勸諫。

  「人人皆知源家家主憎惡妖怪,你把妖怪供在後院養著,遲早東窗事發,屆時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了事。」

  「總比你們見死不救好。」

  不順著源博雅的心意走,還能怎樣?晴明無奈地笑了笑,點頭。

  「我沒說不收留他。我雖不懂他的雙親為何拋棄他,收留這孩子直至成年,是我目前做得到的事。」

  「……這才是大陰陽師該有的氣度。」源博雅未料到晴明會輕易同意收留小天狗,立刻轉怒為喜,興高采烈地將小天狗抱回懷裡,輕撫那柔軟的背脊。「聽見了嗎?你可以住在這裡,我和晴明都會保護你的。」

  「庭院東邊有一間空著的和室,原本是堆放雜物的倉庫,我派小紙人稍微收拾下,先借你用吧。只是……」晴明遲疑了一會兒。「那個地方距離你和大天狗目前的住所有一段路程,來回奔波怕是勞累到你。」

  「無所謂,我和小天狗住一塊兒。」

  源博雅也不理會滿面陰鶩的大天狗,抱起舉手亂揮的小天狗,大搖大擺行經大天狗身旁,往庭院東邊的空屋前進。

  「晴明大人,貿然收留來路不明的妖怪好嗎?大天狗大人似乎很不高興……」

  待大天狗跟在源博雅身後離去,小白撓撓晴明的褲腳,悄聲問。

  「若他為了養育小天狗回到源家,才是最讓我擔心的事。」

  「晴明大人的話有道理。博雅大人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讓人放心啊?」

  「小白,你領著小紙人把庭院東邊的空屋收拾了,好好安置那個孩子,還有--」語氣頓了一下,晴明吩咐道。「多留意大天狗的行動,別讓他們又吵起來。」

 

 

  大天狗不發一語,刻意和趾高氣昂走在前頭的源博雅保持距離,尾隨小紙人的隊伍,緩慢來到庭院東邊。

  庭院東邊的屋子是最早興建的,據說晴明幼時便與母親在此度日,後來晴明成年、憑藉高超的陰陽術在天皇跟前嶄露頭角,得到一些賞賜,便建造了一座庭院,房子越蓋越多,慢慢形成現在的架構,以前那個窄小破舊的和室,就成了堆放雜物的倉庫。

  --正好讓源博雅和小天狗有個安身之地。

  趁小白協助打掃房間的空檔,源博雅命令小紙人端來一盤切成塊狀的水果,抱著小天狗席地而坐。

  小天狗聞到水果的香氣,鼻翼抽動兩下,雙眼明亮透徹的盯著盤中果物發楞,源博雅拿起一塊梨子,送到嘴邊餵食,餓壞的小天狗沒多想便張口咬住食物,嚼也沒嚼就吞下肚了。

  「別急啊,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還盼望你多吃點,才長得快。」源博雅接連遞上數枚桃柿,突然苦惱起來。「只是,不能再叫你小傢伙了,我得替你取個名字。」

  語畢,與駐足遠方的大天狗相望一眼,腦中驀地閃過一道靈光,率真且耿直的貴族武士鼓起掌來。

  「我聽大天狗說,山巔之上有一片屬於天狗一族的崇天高雲,見識過那裡的風景,才稱得上是擁有大妖怪的器量。你就叫崇天吧,我希望你快快長大,飛上山巔,從今往後再也沒有妖怪敢欺負你。」

  「和大甜狗!飛!」

  小崇天吃飽喝足,聽完源博雅的期許,翅膀用力拍動兩下,甜甜笑了。

  源博雅用自己的袖口擦掉小崇天嘴邊的水果汁液,再回頭望,大天狗已然離去,他輕哼一聲,低頭對小崇天說。

  「我猜,大天狗是嫌你身上髒才不喜歡你,我們去洗澡,換件可愛一點的衣服,他就不會嫌棄你了。」

  源博雅抱著小崇天回庭院,沒找到姑獲鳥,便奴役晴明平常用來送信的小紙人,弄來幾套符合孩童身材的衣裳,把小崇天抱進澡堂清洗一番,再回到庭院時,小崇天已經不是身上沾滿泥巴的野孩子了。

  源博雅一心想讓大天狗瞧瞧小崇天白白淨淨的模樣,在庭院轉悠幾圈,卻沒碰到大天狗。又過了一會兒,天色逐漸暗沉下來,小崇天偷偷打盹,額頭撞上源博雅厚實的胸膛,索性靠著肩膀睡了。

  不過是讓大天狗瞧一眼,明天也行。

  源博雅雖心有不甘,終究不忍喚醒熟睡的孩子,他將崇天抱進和室,闔起拉門。

  次日清晨,再也無人聽見那響遏行雲的射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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